梨花瓣

我要一只白头翁 作者 钱五一 不要孔雀 不要凤凰 不要锦鸡 也不要天鹅

来源:捡漏一箩筐 发布:赵美绍 25

我要一只白头翁

作者 钱五一

不要孔雀,不要凤凰,不要锦鸡,也不要天鹅、鸳鸯、级带仙鹤、大雁、老鹰,鹌鹑什么的也不要,我就要一只白头翁,两只最好,三只四只或者一大群也不嫌多。

托了几个熟人,可回话都说找不到我要的那种白头翁,那就先找只麻雀吧,斑鸠也行,就是那种看起来胖墩墩、有点傻乎乎的鸟儿我也会笑脸相迎。但画得好点的麻雀、斑鸠也都不见了。

从前的我自以为风雅,偏激得厉害,总以为瓷器越老越好,于是错过了太多的浅绛和新粉彩,多少次摆在面前也只看见它的柔弱和苍白,当然也就错过了白头翁。

院子里的鸟儿倒不少,我家的小竹林里,总有五六只白头翁、两只斑鸠和一群麻雀进进出出。写这篇短文时,窗外的新笋已蹿出地皮,挺拔如矛尖林立,不时有一两只小鸟站在梢头一上一下地荡秋千。繁殖的季节即将来临,从早到晚,鸟叫声分秒不停。

麻雀大概是跟人学的,表情丰富,又嘴碎话多,讨论起来很热闹。斑鸠稳重得近似于呆傻,偶尔从它的肥肚子里窜出个低音,就那么咕咕咕咕叫几声,听起来单调、低沉,还有几分闷骚。灰喜鹊召唤同伴的声音最温暖,那种柔和赛过一阵轻风,甚至有点儿嗲声嗲气,但一旦听到什么动静就会变成轰炸机,一边上蹿下跳,边把哇哇的狂叫声当作炸弹往人家耳朵里扔。

“瞿哩瞿哩瞿”,或者“鞠躬鞠躬灵”,这是白头翁的典型叫法,还有“瞿瞿”两声,就像个放大数倍的蟋蟀叫。这个中音干干净净,明朗而安详,找不到一丝杂质,并且不煽情,不聒噪,如一股清清的泉水和谐地渗入这个世界。见了人,白头翁也不像别的鸟儿那么慌张,它大大方方地看着你,眼睛里没有一丝恐惧,直到你触手可及它才飞走。一旦它躲起来,它青翠的羽毛与树叶融为一体,就很难找到它的身影。春耕秋收的日子里,白头翁大概过于爱惜羽毛,从不跳到地头像麻雀、斑鸠那样找吃的,也许它吃喝拉撒都在离地三尺的树上,只要有树,就会有果,有水,当然是露水,还有虫,在白头翁的食谱上,各种害虫可以排成一个长长的名单,足够它生存。院子里有一只栽着睡莲的石盆,不时有鹡鸰、斑鸠、灰喜鹊等鸟儿飞到石盆边喝水,我多次见到一只椋鸟在石盆里打滚洗澡,但我从未见过白头翁。

几分钟前我打开阳台门通气,隔着玻璃,我突然看到一只毛茸茸的鸟窝,饭碗大小,一只白头翁嘴里叼着一根细布条,在窝边跳上爬下,显然它正在垒窝。它趴在竹叶掩映的窝里,离我的书桌不到两米,正好面对电脑,这只白头翁会不会阅读我写的“白头翁”,然后跟它的伴侣说有个人正在瞎扯蛋?我赶紧进门关门拉上窗帘,又通知家人,这个月内千万别打开阳台门。

再过些日子,到了真正的阳春三月,阳光普照的时候,我们就会看到一对头顶白发的小鸟在蓝天上飞翔,那种飞行的姿势和叫声里充满了快乐和自豪,而就在小竹林的青枝绿叶上,趴伏着三四只刚刚离开窝的雏鸟,当然还不会飞,只是边扑腾翅膀边嘘哩嘘哩叫。此时的雏鸟还是一头青丝,大约五六个月后才会披上白发,而且跟人发那样,越老越白。这种鸟,年纪轻轻,就把忠贞和长寿的标志佩戴在头顶上。

白头翁、麻雀、斑鸠、灰喜鹊,是江南民宅周边不请自来的四种鸟。不知从哪年开始,它们飞进村落,居住在一幢幢民宅周围的树林里,伴随着一代代小孩长大成人,变成了老百姓日常生活的一部分,烟火人间,离不开它们的鸣叫。我觉得它们是最典型的家鸟,只要你的屋前屋后有竹有树,它们就是你这个家庭无须喂吃喂喝而又不离不弃的一部分,当然有的地方还包括燕子、椋鸟。于是景德镇的画家把它们画在瓷器上,其中红红绿绿的“富贵白头”最受欢迎,成为老百姓追捧的婚嫁瓷。当年,谁家的闺女陪嫁一整套包括赏瓶、帽筒、冬瓜罐、碗盘在内的瓷器,那是很有面子的。

可是我没有一只画在瓷器上的白头翁。

我只有一些虐杀白头翁的不堪回忆。十三四岁的时候,我用一把弹弓,打死了太多的白头翁,当然也有麻雀、斑鸠、灰喜鹊,然后把它们吃了(详情可见我的另一本书《顽童忏悔录》)。在那些饥饿的日子里,这些小鸟给我输送了蛋白质,让我幸存至今。我长大成人,不能忘记它们。

五天前的晚上,一位朋友发来几张图片,点击微信,屏幕上出现了一只白头翁。才看了两三秒钟,我就确定这就是我要的白头翁!而且这不是一只白头翁,而是一对!一对头顶白发的小鸟一上一下,站立在一株牡丹花的枝头。鸟身之大,几乎占据了画面的三分之一,旁衬以粗枝大叶的牡丹花。看似密不透风,其实鲜明突出了主角,花红,叶绿,鸟大,作者的构图气势宏伟,笔如钢勾铁划,施彩居然酷似刷漆泼墨,把柔媚的花鸟画得不亚于山水的磅礴。

这对白头翁体态矫健强壮,仿佛时刻都会跃入天空,雄踞枝头的一只利嘴半张,微见红舌,无疑正在鸣叫,另一只则流露出几分温顺。让人不可忽略的是它们的眼睛,像深不可测的两潭泉水,漆黑,又大又圆,凝视着同一方向,那么专注,是真正的炯炯有神。

如果你想与这只帽筒交流,不得不正视的就是两只小鸟的眼睛。帽筒上限有一排题款:富贵绵绵到白头时在戊申之夏仿新罗山人笔法敖少泉。戊申之夏,应该是1908年夏天,敖少泉,不知何人。在网络上查询才得知敖少泉是晚清时期专为皇帝画画的御窑画家,擅长画山水、花鸟、人物。回想千年前,大概从唐宋开始,多少工匠和瓷画家创作了多少不朽的作品,可这些伟大的原创者却失去了署名的资格,直到大清帝国即将崩溃,与敖少泉同时期的那批瓷画家,换句话说是一批卑贱的工匠,才能在作品上题上诗文并留下自己的名字。

两天后,这只帽筒如约而至,实物比图片更漂亮,我把帽筒放在餐桌中央,叫来妻子女儿,说:你们看,这是一只帽筒,就是过去的帽架。以前,我总觉得这类东西俗,造型俗,题材俗,大红大绿的色彩也俗,可我现在却喜欢得要命。而且再过几个月,我们就要离开这个地方,搬到市区去住了。带着它,我们在闹市也能看到白头翁。

妻子仔细看着那只帽筒。这个我用文字无法来描述的女人,用她的生命守护着我,挽着我走了几十年,到如今已头发花白。

富贵白头。

白头到老。

不要金银财宝,就跟你相依相偎的人,从满头青丝渐变到满头白发,这就得到了真正的大富大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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