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公历一九八九年十月十九日，正是种麦的农忙时节。
一天的繁重劳作，早已让文潜疲惫不堪。时针指向下午六点一刻，田间的马依旧迈着稳健的步子拉犁，不肯有半分懈怠。直到天色彻底沉了下来，地里的土坷拉渐渐变得模糊依稀，一同劳作的根法先行回了家，马停下了脚步，父亲也不在跟前，文潜才忽然觉得浑身松快下来。
首先闯入感官的，是新翻泥土散发出的醇厚香气，清润又醉人，瞬间驱散了大半倦意。他把镢头放倒在田埂上，顺势坐在犁沟边沿，贪婪地嗅着这源自土地的芬芳，脑海里忽然闪过秦牧《土地》中的字句，正想低声吟诵一句，无意间猛地抬头向西望去 —— 眼前的景象，竟让他瞬间屏住了呼吸。
西天铺展开一片蓝底缀着浅淡粉红的天幕，那旖旎的光韵，恰似画家笔下精心晕染的宝石光泽，澄澈又璀璨，美得令人心颤。与天际相接的山峦，透着一种奇妙的矛盾感：说它清晰，是因为轮廓格外分明，山巅的树木竟能数清棵数，仿佛近在咫尺；说它模糊，是因为细节早已消融在暮色里，山腰的高低凹凸无从分辨，整座山便如一幅硕大无朋、意蕴悠长的剪纸，静静铺展在天地间。傍着山头的位置，悬着一颗极亮的星，光芒锐利而澄澈；再往夜空深处追寻，还能望见几颗疏星，只是亮度远不及那颗近山的星子。它们与山脚下村庄里亮起的电灯遥遥相对、相映成趣，若不细辨高低位置，竟难分哪是星子哪是灯火 —— 难怪艾青会写下 “天上的星，地上的灯” 的诗句，此刻文潜才算真正体会到那份朦胧的妙处。
有灯便有人家，正如古人笔下 “白云深处有人家” 的意境。灯海里的房屋在暮色中朦胧可辨，缥缈又迷离，竟让人生出几分误入仙境的错觉。村庄前方，一条河水静静流淌，悄无声息，仿佛生怕惊扰了这天地间的静谧。西天那片绚丽的天色，清晰地倒映在河水中，天、树、山的轮廓都化作水中倒影，随着偶尔游过的鱼儿打破水面的平静，倒影便轻轻摇曳起来：树似弯了腰，山似裂了纹，天似散了架。文潜不由得心头一紧，连忙抬头望向天空，却见天幕依旧安详端庄，没有半分波澜。不知何时，蓝天之上飘来了几缕白云，让深邃的夜空更添了几分悠远，恍惚间竟觉得云深处潜隐着无数人家，这或许就是人们口中的天堂吧？这般念头生出，文潜自己也觉得可笑，只盼诗人不会怪他曲解了那些千古佳句。中学时学过的《看云识天气》早已淡忘，什么卷积云、积雨云的分类全然记不清了，只知道云有千万种模样，像一幅巨幅的、变幻莫测的画，奇妙又迷离 —— 这是远处的景致，动人心魄。
而溶在暮色里的近景，与弥漫在空气中的香土味交织在一起。那些高过人头的高粱秸，像一个个威武的哨兵，笔直地挺立着，为这旖旎诗意的傍晚秋色，添了几分刚劲。这时，秋虫们渐渐鸣唱起来，唧唧啾啾的声息，反而为这秋夜的黄昏增添了一丝寂静与肃穆。
文潜深深爱着眼前的景色，却不敢过分沉迷 —— 前路还有太多不如意的事等着他去面对：离婚的纠葛、经济的窘迫、前途的迷茫…… 可此刻，这片带着 “色” 的景色，这暮色里的亮色，终究在他疲惫的心上，刻下了一道难以忘怀的温暖印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