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瓣

贾红松的散文《成长之地》

来源:原创/搜集 发布:内玉 13

在寿安山北坳的一片矿场旁,临着山崖的两座几近废弃的旧窑洞前,伺弄着一座灶台,一块案板,一套供十几个人吃饭的锅碗瓢盆,五十多个炊烟袅袅的日子,与山依偎,以泉为饮,做着最简单的饭菜,和十几个浑身散发着浓烈汗味的工友们一起,在那座山坳深处,我有过一段难以忘记的苦乐时光。

那年仲春时,一场突然而至的腰腿痛折磨得我彻夜难眠,没有发烧红肿,也没有皮破血流,可椎间盘突出一旦发作起来,却有着无法描述的难受,让人坐卧不宁,寝食难安。除了卫生院的正规治疗,道听途说来的偏方也被妻子用在了我身上,黄褐色的中药汤,黝黑的膏药,外加牵引按摩热敷,折腾了差不多一个多月,右腚虽还有一丝隐痛,但和最初的发病相比,基本上算作痊愈了。

以我的身体状况,出远门务工,妻子根本放心不下,三姐夫在矿场上有个熟人,他那里需要一位做饭师傅,技术要求不高,能将生的变成熟的就行,机缘巧合下,我摇身成了做饭掌勺的厨子。

一条勉强通行四轮车的碎石路,凸凹着从村口往后山蜿蜒。一天上午,顶着头上火辣辣的太阳,扛着一条鼓鼓囊囊塞满了铺盖卷和几件换洗衣服的化肥袋,沿着那条碎石路徐徐向上,差不多一个小时的汗流浃背后,我气喘吁吁地摸到了那两座紧挨着的旧窑洞前。

一面巨大的山体裸露着新鲜的赭红,那是被炸药炸出来的岩石本色。刀削斧劈般的赭红色岩体下,十几个健壮汉子有的轮着大锤犀利地砸向石块,有的正将份量不轻的石块往四轮车上装。

我忽然想起了俄国画家伊利亚。叶菲莫维奇。列宾的《伏尔加河上的纤夫》,不同的是,伏尔加河畔劳作的纤夫是苦难的,而矿场里打工的汉子们却是快乐的,我在沟这边,他们在沟那边,沟底里有溪水潺潺流过,隔着一条山沟,依稀能听见他们的说笑声。

临近中午,十几个汉子回来了。工头正是三姐夫的熟人,之前的印象里,他人很亲切,也很温雅,身上有一股四十多岁男人的阳刚和稳重,可眼前的他,皮肤晒得黝黑,和身旁的十几个伙计一样袒露着宽厚的肩膀,他们古铜色的胸脯上,或稀疏或浓密的胸毛一个比个恣肆,一个比一个扎眼。

我带来的化肥袋被工头一把拎进了窑洞,估计是怕我受不了窑洞里难闻的气味,我的行李被他铺在了紧挨着洞口的位置。

抬手指了指窑洞门外的灶台,工头大声嘱咐我:“炒菜时多放些油,肉块切大点,味道弄得劲些,干活人嘴馋,得吃美。”“少搁点盐,省得这些货们一泡尿耷拉着家伙尿半晌。”

“啥话咧!”“放屁咧!”“哈……”窑洞前一阵哄笑。

第一次端着最大号的洋瓷碗,和一群袒胸露腰的男人们一起在野地里吃饭,即便自己也是男子汉,我依然有点不大习惯,身边或蹲或站着的这群粗犷人,似乎不是在享用饭菜,而是比赛着往肚子里塞东西似的,我扭捏着刚刚端起了碗,他们中有人已吃了三四个馒头,或者扒拉下一大碗面条了。

“咯”的一声,冷不丁有人打了一个饱嗝,底气十足,怪腔怪调的,恶作剧一般拖着长长的尾音。

“二球货,饿死鬼投胎咧?差一窍转世咧?”工头扭头调侃了一句。“哈……”窑洞前又是一阵哄笑。

我做饭前必定先洗一下手,菜要淘洗过三四遍,米里的稻壳和不干净的东西也被我挑拣了出去,一贯温和细致的秉性,让一群汉子们很快对我产生了好感。

“这哥们,中!”“不愧是有文化的人咧!比前几天那货强多了,饭菜弄咧也得劲!”汉子们夸我的话一点儿不绕弯子,简单直接,像极了他们的脾气。

但我却不知道被他们嘴里厌恶着的“那货”是怎样的一个人。在我看来,出力流汗者理应吃上一口舒服的饭菜,不应该马虎的,而于他们而言,我作为一名厨子这一点最起码的用心,和对他们应有的尊重,似乎却在无意间,变成了他们拿来衡量我和“那货”之间人品的尺子,或者比较我和“那货”之间素质高低的参照了。

可一群出力人哪里会知道,我其实特别汗颜被称呼为文化人,在我心底,“文化人”这三个字却像针尖一样地扎心呢!

离开高中校园后,我向往着的大学梦如同戳破的肥皂泡一样,早已消逝得无影无踪。柴米油盐的平常生活,已将曾经怀揣过的凌云志,打磨得一天比一天粗粝,萦纡在心底的文学梦也随之烟消云散,所谓的碧楼高轩阳春白雪,亦离我越来越远了。

夜里,当此起彼伏的鼾声在窑洞里像波涛一样汹涌时,盯着黑黢黢的窑顶,我开始怀疑自己读过的书到底有没有用,我甚至悲观地觉得,理想和现实之间仅仅隔着这座窑洞和天堂之间的距离。即便胸有点墨,略有文采,但是现在,我不是仍然和躺着的十几个汉子一样,睡在微微潮湿的土窑洞里,盘算着白天挣了多少钱?计划着到手后的钱该怎么花嘛?唯一可能的不同,是他们的一个响屁会惊扰到我,让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眠,而他们却一个个无动于衷,翻一翻身,接着又沉沉睡去。

掌握了十几个人的吃喝规律后,我用来准备饭菜的时间越来越短,属于自己的时间却越来越宽裕。我琢磨着应该再干点什么,以打发掉山坳里聊赖的时光。

我跟着他们去装了半天车,可矿场上的石头,却好像商量好了要集体戏耍我一样,人家轻松就能搬起来的石头,我使尽了力气,它们却兀自岿然不动。一群人都笑我是“白面书生”,应该去读书或者坐进办公室里整材料,哪里有干活人的样子?哪有干活人的身板?哪像个出力人呢?

我知道不能再去矿场被他们耍笑了,我得干点“文化人”能干的事情。天黑后,窑洞里灯泡幽亮,烟雾缭绕,我尝试着给他们聊起了三国。先从桃园三结义说起,接着侃诸葛亮的草船借箭和关羽的义薄云天,没有想到的是,原本满嘴跑黄段的汉子们,热情地挤挨在我的周围,任凭我东拉西扯的胡咧咧,他们竟听得津津有味,直到夜半更深,他们才一个个意犹未尽地酣然睡去。

我俨然成了山坳里最受欢迎的“另类”。这一群干着最重体力活的人,开始用他们最淳朴和发自内心的举动帮助,譬如顺道挑一担水,譬如顺手把菜洗净、譬如不再恣意地放屁、譬如不再动我的东西……。 二十几天后,当我决定回一趟家时,他们竟然都有点不舍,一个劲地叮嘱我要尽快回来。

再次回到山里时,路遥《平凡的世界》、萨特的《存在与虚无》、和一本简装版《唐诗宋词三百首》被我装在化肥袋里背进了山坳。在那间破旧的窑洞里,除了做饭和晚上接着胡侃三国外,其余时间,我如醉如痴地沉浸在路遥先生的笔端,徜徉在唐诗宋词的意境和哲学的奥妙里了。

说来也奇怪,《平凡的世界》高二时我读过一遍,但那时并未真正理解陕北高原上的困苦和艰难,但是现在,坐在山坳里,或者躺在窑洞中,再去品读《平凡的世界》,我竟然觉得孙少平仿佛就是自己了。一样都读过乡里的高中,一样出身在贫寒之家,一样有姊妹几个,一样都有懵懂时心爱过的人,我俩身上有太多相似的地方啊!只是孙少平从来没有放弃过改变命运的努力,而我恰恰缺少着他身上的那点精气神。

一场突然而至的雨水把矿场上浇淋的泥泞不堪。没法干活,窑洞里成了最好的栖息地,吸着廉价烟,喝着高粱酒,我和一群人云山雾罩地喷到了中午。午饭后,雨住了,天空放了晴,微醺的五哥约我和他一起爬山,我爽快地答应了。

五哥是这群人里最沉默最舍力的一个,平素话不多,靠自己打工养家的五哥,身上有着一种和他年龄不太相符的沧桑。

到了山顶,太阳从厚厚的云层里露了出来,耀眼地光芒一下子铺满了沟沟岭岭,山峦卯梁上像忽然被镀上了一层金子一样,亮灿灿地。寿安山浑拔雄健,苍然盈目,叠嶂巍然,高低逶迤,像一道翠屏一样矗立在那里。有一丝灵动的烟岚从青葱的林木和奇诡的山石中宥出,在高高低低的峦岭间萦绕。

“荡胸生曾云,决眦入归鸟,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杜甫的诗被身边的五哥脱口而出时,我着实惊到了,粗胳膊粗腿的五哥竟然先我一步吟诵了这首《望岳》,看不出来,憨厚朴实的五哥,肚子里竟也藏有不少墨水呢?

“俺姊妹多,我是老大,家里穷,上完高二,辍学了”。

五哥的有点眼圈微红,脸上藏着一些难以掩饰的不甘和无奈。山顶上,我俩并肩而立,俯瞰着山下的美丽风景,两个在矿场上出力的年轻人,却彼此无语兮兮相惜了。

“你比我小两岁,负担小一些,不应该在这里浪费时间,要参加一下自学考试,为自己拼一回”。

五哥拍了拍我肩膀,尽管没有再多说什么,但我却觉得好像有一份沉甸甸的嘱托,被五哥重重地搁在了肩膀上。

几天后,矿场上要放大炮了,岩体里囤放的炸药是平日的好几倍。“放咧!”“放炮咧!”半晌时,矿场上响起了连绵的吆喝声,整个山坳都笼罩在了一种紧张和不安的氛围里,所有人的心都在忐忑。

“点炮了!”五哥是放炮手,他的最后一声吆喝,意味着炮捻已被点燃,爆炸即将发生,而他就要飞奔着跑向掩体。

那一瞬间,我的心像被一双手紧紧攥着了一样,压迫得几乎透不过气来。

“轰!……轰!……”几声闷响过后,山谷里的一切都在爆炸的余震里颤抖。

不大一会,烟尘渐渐散去,隔着山沟,我突然看见对面矿场上的人都惊慌着往一个方向聚拢,我隐约觉得好像出事了。

果然,山脚下很快响起了救护车刺耳的啸叫,想象一下爆炸时飞扬起来的巨大石块,我不寒而栗。扔下手里正择洗着的一把青菜,我撒腿便往矿场上拼命跑去。

竟然是五哥!浑身是血的五哥躺在一堆石头旁,脸色和急救医生身上的白大褂一样惨白。他的身子绵软软地,像一根煮熟了的面条。

那天的太阳似乎要特意看清楚人世间的生离死别一样,阳光格外地刺目,刺目的几乎让人眩晕。缀在西山顶上的那枚残阳血色一般殷红。黄昏时,五哥媳妇拉扯着两个懵懂的孩子跌撞着来了,悲痛的嚎啕和俩孩子稚嫩的哭声,在空寂的山坳里忧伤地回荡着……。

那座矿场第二天就被关了。处理完五哥的后事,我们一群人打起铺盖卷,收拾好行李,黯然地离开了那座山坳。

四年后,我拿到了一张法学专业文凭,开启了一段新的人生之路。

二十三年后的一个清晨,我从城市的喧嚣中醒来。妻子准备的早餐正在餐桌上氤氲着香气,晨晖里,窗外的几株蔷薇正开的烂漫,馥郁艳丽的花朵盎然如一个个热烈的生命。

我扫了一眼日历,今天的感觉怎么与以往不同呢?忽然就想起了五哥。五哥的模样一下子从脑海里跳了出来,那张藏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不甘和无奈的脸,再一次清晰地浮现在了我的眼前。

我觉得应该去看看五哥了。

一条宽阔的水泥路,从村口银练一样飘向了后山的山顶公园。那片裸露着的巨大山体仍然矗立在那里,刀削斧劈般的神韵还在,只是没有了赭红,风化为一堵生长着几株藤蔓和苔藓的凸凹石壁了。那两座破旧的窑洞已彻底坍塌,沦为了荒草和一丛丛低矮灌木的乐园。

沟底里的溪水潺潺地流淌着,细碎的溪水漫卵石而过,水珠儿清亮亮的,透心凉。

算算当年和五哥在一起的时间,不算短,也不算长,总共五十多天,而在那次结伴登山之前,除了一天三顿饭时必需的搭讪外,其它时间,我俩几乎没有正儿八经地说过一次话,印象里,五哥爱抽烟,一天一包,偶尔和大伙儿喝一点酒,酒量一般。

矿场上早已没有了往昔的模样,生长起来一片郁郁葱葱的小树林,五哥罹难时的位置已无从确认。凭着记忆,我找寻到了大约是他最后躺过的那块平地,把带来的一瓶酒轻轻泼洒在地面上,把烟卷一根根掏了出来,拢作一堆,点燃,小小的一缕烟火便在我眼前欢腾着跳跃起来了。

五哥原本是红尘之中和我无关的一个人啊!他完全可以像我漠视他一样地漠视我,或者像其他工友一样,一笑而过,江湖相忘。但好心的五哥,却没有选择漠视我,他在我最迷失、最困惑、最迷茫的那段时间里点拨着我,鼓励了我,并最终让我明白和相信了一个道理:任何一个人,即便他是山坳里做饭的厨子,只要努力,一定可以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璀璨之路!

苍穆幽静的山坳里,我肃然而立,用心去怀念着一位曾经和自己睡过一个窑洞,却像尘埃一样飘逝而去的人了。

贾红松,笔名一点,70后,洛阳人,法律工作者。文学作品散见《散文选刊》《法庭内外》《人大建设》《青年导报》《河南法制报》《洛阳日报》《洛阳晚报》等报刊。散文《母亲不缺钱了》获洛阳晚报建国70周年“我和我的祖国”征文大赛优秀奖。散文《心的颤动》被洛阳电视台拍摄为电视散文。现为洛阳市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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