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放学,在宾都超市对面等儿子。
一位离我不到十米远的老人刚刚一直盯着我,我只好低头不知所措看手机。没一会儿功夫,再抬头张望前方时,老人已移步到我面前,和我面对面。显然,她被我猛一抬头的目光忽然对接弄得不知所措,状态有些唐突。
“闺女,你在哪儿住?”
老人先开口问我,伸出苍老的右手。那只手已是灰褐色的皮加凸起的筋,手上斑斑点点。她食指颤抖着,边向我发问,边用食指游离,不定向地指划。
以往也常会有人莫名其妙盯着我看半天,转到我跟前跟我搭话,也会问比较突兀的问题,我都是心存戒备的。往往声东击西,闪烁其辞。
很多时候都是我多心了,哪有那么多坏人。也许人在无奈无助的时候,会想找一个陌生又有可能貌似温和的人倾诉。无关风会不会把她们的秘密告诉树叶。比起早已死过百遍的心,倾诉了又怎样。你还是你,她也还是她。要说变化,一定是她变轻松了,你因为无形的领悟变聪明了。
哪有人上来就这么问话,简直让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最近我的脑袋生了锈,本能的防范意识消失的无影无踪。我的目光投向前方,迟疑、停顿了一秒,漫不经心地脱口而出“我在综合附近。”
谁知道我当时是怎么想的。也许是因为眼前的老人仅仅是老人,弱势群体;也许是因为老人目光中流露出来的真诚友善和一丝落寞,掺杂几分期许,我便收起坚固的防线,如实告诉老人答案,把家的位置和盘托出,交代了个清楚。
也许老人只是随便问一句闲话,这属于路过的友好吧。我便不大在意这个故事的开头。它只是我一天光景中一个意外的小插曲。不料本已很离谱,接下来更莫名其妙。我百无聊赖的态度并没有打发走老人。
“我以为你在这附近住。我家搬到了西山人家,原来住在这里。”
老人继续跟我搭讪。实不相瞒,事出突然,令人匪夷所思,我脑子在转动,以极快的速度思考着老人莫名其妙的问题的意图,我想出好几种理由。老奶奶是不是精神不太正常?老奶奶是不是在家受虐?是不是婆媳关系不好?是不是想请我帮助?
我揣摩着老人这第二句话,若有所思,又不得其解。只好转移话题。
“您吃饭了吗?”我小心翼翼地问道。
“我不吃饭!我早上吃饱饱的,花五块钱坐车到这里。每天在这里转悠。”你听,说话断断续续的,前言不搭后语,你可不是要怀疑她的神志嘛。不,不会。她的话语是坚定的,斩钉截铁。更像是计划好并执行着的。
她跟我细说她是如何转乘车从最西南来到中心的,公交线路没问题,老人大脑清醒,没毛病。我瞬间有些佩服她,不喜欢待在家里,午饭按早饭解决,在旧家附近转悠。我很快过滤并抓住了她的优点,她多么重情重义,她有伟大的情怀。我正在搜罗一系列与她的形象匹配的词语,准备跟她继续对话。老人又神色落寞地补充了一句“我中午不吃。”
这时,我才真正注视起这个老人。她穿着一件枣红色中长款呢子大衣,似乎洗得有点儿发了硬,颜色也有些脏渍,左胳膊上挽着一个黄色的手提袋,里边东西好像不少,但也不重。也许是老人沿路捡来的有些价值的废弃物吧。一双穿了很久的运动鞋,头戴一顶小黄帽,帽子上有一串儿红字,我没再留意其他服饰细节。她戴着口罩,但口罩下巴掌大的瘦脸却显得极分明,额头有点儿黑,眼神却极有光亮,充满坚毅的力量,却也流露着些许迷茫和感伤。我一时不知所措,随便扯一个话题问道:
“中午了,您回家吧?”
这本是一句闲话,无关紧要。可老人很认真。
“我不回!我不想回家!”她义正言辞回我。我沉默,无言以对。
看我有些尴尬,她可能觉得自己太直白,毕竟对一个陌生人,不需要直肠子。老人便很快补充了一句:
“我搬家了,我不想回,我不喜欢那里。”
说这句话的时候,其实她的声音颤抖了。她很快发现自己有点儿情绪,便不动声色调整了一下语调和感情,好让我这个陌生人听起来一切自然,也好让她的讲述不露破绽。她本意也只想倾诉,没想过让谁同情吧。
听着这个答案,我竟有些心酸。该死的胸膜炎正好也被这莫名的情感击中,瞬间抓得我魂不守舍,痛苦不堪,我忍着心中的悲悯难过,想说些什么安慰她。
这时,儿子已过来和我汇合。小家伙远远喊了一声“妈妈”,吸引了老人转头侧目。老人看着儿子,对我们说:“娃娃,好娃娃,好好念书。念成书有用。我的孩子都念成书了,领导调走的时候带走了。”她边说这些,边伸手,伸出来又爽回去,反复了几下。我知道,她想摸摸我可爱的儿子的脑袋,老人们都喜欢这样。可是,她怕我有芥蒂,才迟疑犹豫又收回了手的。老人很有修养。
我喜欢说“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眼睛有时候也会骗人。用心感受,才能去伪存真。
你瞧,眼前的老人绝不是我第一印象中的模样吧。
人常喜欢用自己的标准衡量、判断别人和周遭事态,既不准确,又有失礼节,还容易暴露自己的涵养。
当然,我不是这种高尚典雅的人。说实话,搁平时,我肯定会热情恭维一切陌生的友好。可是今天,我说不出话,翻腾记忆中所有学来套路好的词汇,都显得苍白笨拙。于是我借口上洗手间,留儿子陪老奶奶说话。
现在,说说我吧。我“逃”走后,到卫生间照了好几眼镜子,我想看看镜子里的人,跟我有几分相似,顺便听听她的建议。我知道她已经催促我快点出去,她告诉我要试着挽留。
现在不妨告诉你个小秘密,我,自从没了爱我的奶奶,我就开始喜欢看路上跟奶奶相似的老人,容貌,身形,神情,感觉,只要有一星半点儿神似,我都要悄悄多看两眼,心下潜意识里我想做些什么,我想弥补一些遗憾。跟奶奶吃个饭,拉拉她的手,用梳子给她拢拢头发,跟她拉拉家常,说说我的日子,陪她散散步,走一段只有我们两的路。
没一会儿,我出来,已不见老奶奶,只有儿子。不知为什么,我的心情变得糟糕透顶。儿子喊我快点,我就冲他发火。看着儿子委屈的小脸儿,我真恨自己。从什么时候起,竟像个神经病了。
你肯定会说不是我有病,就是老人有病。我肯定自己没病,清醒的很。老人也没病,绝对没有。我想,我理解她。
我牵起儿子的手,环顾四周,我知道,我至少应该请她吃个面吧。当然,我自己都还是满地鸡毛啊,但是,我得这么做,必须这么做。可惜,我错过了这个机会。连说几句话都让她感到奢望,甚至无望,我感到挺惭愧。我深深自责起来,也责怪儿子为什么不留着老奶奶。
儿子无辜地告诉我,妈妈一去卫生间,奶奶就离开了。
一定是我先离开前,巧妙地花心思嘱咐儿子“等妈妈,别乱跑”引起了老人的嫌隙,她觉得我在堤防她,还是觉得我在潦草结束会话。
没错,我是成人,我可以不用防备什么,但我得保护好儿子。就像太姥姥曾经给他糖吃,我总要哄着骗到手,查验一下生产日期一样。多心了吧?我怎么能这么伤人于无形啊。
Feeling,你也有老的时候!
挟泰山以超北海,此不能也,非不为也;为老人折枝,是不为也,非不能也。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人心生一念,天地悉皆知,善恶若无报,乾坤必有私。
作者梁艳青近照
梁梁,原名梁艳青。愿读万卷书,愿行万里路,用文字记录心情,享受说走就走的旅行。多个作品在《神州》、《朔风》等各种期刊和网络平台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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