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13年12月,赵燕玲正给茅于轼梳头。有太太在,茅于轼从来没有上过理发店。(图/李伟)
茅于轼&赵燕玲:一对钻石婚夫妻的爱恋
何雄飞
“我这一生最值得写的就是赵燕玲,她是我最大的幸福源泉。”茅于轼说。
毛泽东诞辰120周年到来的前一天,茅于轼家里的电话开始热闹起来。
茅太太赵燕玲拿起电话听了一阵,一言不发,又把话筒放下。
回放录音,来电者是一个东北口音的男人,他一口气从“抗美援朝”说到“大饥荒”,每隔两句,就会使用一句夹杂性器官的粗口。
“以后少惹这些事,听了都烦。”赵燕玲火了。
坐在沙发上的茅于轼面露尴尬,他耳朵不好,来电一般都由太太接听:“把电话记下,告诉一下派出所的小王。”
“记了也没用,这些人用公用电话,打一个5毛钱。”赵燕玲回他。
不断地扔鞋、横幅和骚扰电话让这位只关心柴米油盐不关心窗外事的家庭主妇有种不安。
“目前我的人身安全并不太受威胁。”经历过“反右”“文革”的茅于轼并不恐惧,他转过头说,“我这一辈子接下来要干一件事,就是把毛泽东还原成人。”
茅于轼的初恋并非赵燕玲,而是江女士。
江女士是茅于轼在广西上高一时的同学,长得娟秀迷人,眼睛炯炯有神。两人虽然情投意合,但真正在一起的时光只有一年,因为茅于轼很快转学了。
茅于轼的童年和少年时期是在颠沛流离中度过的,从南京、杭州,苏州、衡阳、长沙、上海、柳州、桂林,全州到重庆,12年里,茅家搬了49次家,茅于轼换了13所中小学。
一直到考上上海交大,毕业去齐齐哈尔铁路局工作,茅于轼一直与江女士保持着书信往来,最终,江女士拒绝了他,选择了另一位追求者段先生,茅于轼伤心欲绝。后来,江女士被甩,想重归于好,此时,茅于轼已与赵燕玲非正式订婚,所以回信婉拒,江女士后来跑到海南,嫁给了蔡医生。
“如果当时选她,也不错,她是正式医科大学的医生。但现在比起来,我太太要好得多。”茅于轼坐在沙发上述说往日恋情,赵燕玲站在一旁给他梳头,茅于轼的头发一向由太太打理,以至于他都不知道发廊到底是怎么回事。
茅于轼至今还和江女士保持着联系,赵燕玲并不嫉妒,反倒常常跟他开开玩笑,她收起梳子:“人生短促,难得有几个知心朋友或红颜知己,干吗要跟自己过不去呢。”
20来岁的茅于轼在寒冷的东北当火车司机,失了恋,孤独无助的他写信给母亲,希望帮忙物色一位江南美女,母亲赶紧在亲友中散布了这一消息。不久,茅于轼舅妈的儿子先后偷来两张相片寄给他,相片中的女孩小他5岁,名叫赵燕玲,是远房亲戚(舅妈的女儿的舅妈的女儿的舅妈的女儿,茅于轼称之为舅妈的女儿的三次方),一位家道中落的富家小姐,还在无锡助产学校上学。
第一张瘦高个,赵燕玲在里面穿着一条花纹旗袍,第二张胖了些,赵燕玲穿了件黑衣服,戴着一条项链。茅于轼一看见这位苏州美女,惊慕不已,恨不得立刻见面。
但此时茅于轼突然发烧了,一侧的副睾丸肿胀起来,去铁路医院一查,说是附睾结核,唯一的办法是手术割除,这将造成不育。茅于轼请了病假,回到北京的家,先后去协和、东单三条的人民医院复查,依然说是附睾结核。就在他辗转看病的20多天里,睾丸的肿胀奇迹般慢慢消退了,原来是误诊。
这场虚惊给他制造了相亲的时机,1953年6月,母亲带着他去苏州相亲。第一位姓马,是茅于轼妹妹的同学,“长得不错”。第二位就是19岁的赵燕玲,见面安排在茅于轼姑妈家,赵燕玲是由她父亲带着来的,那天,她穿着一件蓝花点的白短衫和一条灰裤,茅于轼觉得她很傲慢的样子。
茅于轼当时给赵燕玲的感觉是“他是成熟的大哥哥,我是纯真的小妹妹”。“我那时见你完全是出于礼节,追我的人一大把。”坐在一旁的赵燕玲呵呵直笑,“你年轻时也没现在有风度,长得又黑又瘦,高牙门,突颧骨,连我妹妹都在一旁直摇手,我心想,看过就算了。”
茅于轼看了美貌的赵燕玲后便迈不动腿,他决定不再看后面的姑娘,回去就赶紧写了一封滚烫的情书。
赵燕玲当然有傲慢的资本。她是家中的长女,从小体弱多病,却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娇小姐,父亲满足她所有提出的要求,不惜工本地打扮她,给她买最时髦的衣服,买手表,买派克钢笔,买首饰。
她在无锡助产学校上学,身旁同时追她的有五六人,其中有老师,有医生,还有开摩托车的富家公子,“他们都是单相思,大家年纪轻轻,一起谈谈,没谈终身”,赵燕玲担心厚此薄彼会闹事,出去吃饭看电影,总是同时约上几人,大家轮流埋单。
茅于轼的情书一封封从齐齐哈尔寄来,借问学习生活表达思念之情,并问她毕业后能不能去齐齐哈尔工作,赵燕玲不置可否。有一天,赵燕玲突然收到茅于轼发来的电报,她吓坏了,茅在电报中追问:“为什么不给我回信?”原来,是有情敌悄悄押下了他的信。后来赵燕玲一不回信,茅于轼就直接给她发电报。
赵父对茅于轼是满意的,一是因为他写得一手好字,知书达理;二是他年纪轻轻就是铁路局的先进工作者,还在中国科学院的《科学通报》上发表文章《郑锡坤动能闯坡的理论分析》;三是远亲,彼此知根知底。
茅于轼给赵燕玲寄了50块路费,让她在1954年春节到北京过年。赵燕玲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进京,“我跟他妹妹睡一起”。茅于轼大年初一才从东北赶回来,为了急着见赵燕玲,注重形象的他急急忙忙刮胡子,结果把脸给刮破了,还流了血,赵燕玲笑他:“你也太心急了吧。”
年初三,赵燕玲把茅于轼送上回齐齐哈尔的火车。
茅父问她:“你定了没?”
“基本定了。”她说。赵燕玲即将毕业,她面临一个选择,如果留在无锡,无论选择任何一个追求者,都会引起纷争,索性远走他乡,远离是非之地。
“你不要上他(茅于轼)的当,他是骗你的,那儿很苦,又冷。”茅父劝她。很少有父亲会说儿子的坏话,赵燕玲听了,心里七上八下。
茅于轼给她的解释是:“是比一般地方要苦,但很锻炼人,你来试试才知道真假。你来这儿,跟我结不结婚没关系。”
茅于轼请局长开了商调函,申请将赵燕玲调入齐齐哈尔铁路医院。茅于轼清楚地记得,去接站时,赵燕玲穿的是一件红色格子衬衫,灰色长裤。东北“狼多肉少”,找对象是件难事,一个苏州美女的到来,惊动了整个铁路局,许多人明里暗里想打她的主意。先后有6位同事轮流请茅于轼和赵燕玲吃饭,名为接风洗尘,实际是为了多看一眼美女。
茅于轼记得,医院有一位副院长还想动手动脚。铁路局周末舞会,局长点名要赵燕玲参加,如果碰到她值班,还会特别嘱咐给她调班。
"每次我一出差,这些人就蠢蠢欲动,献殷勤,请她看电影、吃饭、打麻将。”赵燕玲回忆,茅于轼一出差,便托人照顾她,可受委托之人却常常不怀好心说他坏话:“你知道吗?你来之前,他烧了一夜的情书。”
赵回:“谁没个朋友,烧了正常,没关系。”
“唉,茅老这是把小鸡交给了黄鼠狼。”赵燕玲现在一回想起来,还是直摇头。
起初,人人以为赵燕玲不过是个娇小姐,完全没想到她当起助产士来手脚利落,是个能手,接生1000多个婴儿,未出一起事故,一年后还被评为先进工作者。
赵燕玲喝不惯东北的水,她老觉得水管里有一股铁锈味儿,她尽量不喝水,冬天口渴了就直接吃冻柿子,别人都是化了冰才吃,她不懂,直接就着冰碴儿吃,最后吃出了胃溃疡,还大出血。
赵燕玲咽不下东北的小米饭和白肉酸菜,茅于轼为了留住她,不吃食堂,天天带她下馆子,每个月,茅于轼的80元和赵燕玲的40元工资吃得精光,两人还不停叫家里从苏州和北京寄食物来,肉松、板鸭、糕点、糖果,甜的、咸的,从来不断。
1955年6月20日,他们在苏州结婚了。他们没钱买衣服,更谈不上买首饰,拍结婚照时,照相师傅觉得茅于轼穿得太寒酸,便把中山装借给他穿,可是领子太大,不得不临时用一个夹子在后面夹了一把,才凑合着把相片拍了。
苏州狮林寺巷63号是茅于轼记忆中最甜蜜的地方,因为这是赵燕玲的家,婚前几次找她都在这儿,每次来这儿就意味着能见到她,拥抱她。而他们的新婚之夜也是在这儿度过的。
“我想起德国剧作家席勒的一句话:魔鬼在谁家下个蛋,他家就生下一个漂亮女儿。”茅于轼解释,“意思是说,红颜薄命。63号门内有四位同龄的典型苏州美女,我都见过她们,确实叫人动心,但那三位命运都不好,都因为贪吃贪玩,还没结婚肚子已经大了,后来勉强将就,婚后都不愉快,于是离婚,再结婚,甚至一面再,再而三,最后老来都很艰难。”
不久,茅于轼作为技术人才调入铁道研究院,回到北京,赵燕玲也调到了北京协和医院当护士,他们有了第一个孩子茅为星。赵燕玲旧病复发,不得不办了停薪留职,从此成为一名全职太大。
茅于轼说,赵燕玲的美惊动了北京城,茅于轼的外甥女茅青在《我们家的人和事儿》一书中写道:“小时候,我和我表弟最怕跟着他妈(也就是我大舅妈赵燕玲)出门了,有时不得不跟她出门时,我们俩就离她远远的。因为她长得太漂亮,穿着也比较新潮,街上的人总是盯着她看,跟在她身边的我和表弟都觉得浑身不自在。大舅妈的照片常年被挂在王府井三家最大的照相馆的橱窗里。有一次,一个电影导演看中她,想让她去拍片子,但大舅妈认为自己不适合演电影而拒绝了。”
1958年,茅于轼被打成“右派”,“三年自然灾害”的第二年,他被下放到山东滕州,在那里,他差一点饿死。很多人,包括“革命派”亲戚都劝赵燕玲离婚,赵燕玲不理,“他是被冤枉的”。“那时候,多少人家破人亡,他能活下来,是因为还能感受到家庭的温暖,意志没有破灭。”赵燕玲说。
在茅于轼下放期间,隔壁的某局长晚上总是来敲她的窗户,欧美同学会舞会上认识的人也盯住她不放。1964年春节,铁道部一位副部长来拜年,见了她就邀请茅夫妇次日去游泳,冬天游泳是高干特权,第二天,茅于轼一个人傻乎乎去了,副部长一脸的不高兴。赵燕玲笑:“我从未动摇,从结婚开始,我就死心塌地要跟他过一辈子。”
“文革”是更大的苦难。
茅于轼因“摘帽右派”的罪名被抄家。红卫兵把他们全家都剃了光头或阴阳头,轮番批斗,斥骂甚至拷打了几个昼夜之后,风浪似乎要平静下去。忽然,一个细心的红卫兵发现了他家几十年聚积的两万余张邮票中有一张1947年发行的蒋介石60寿辰纪念邮票。这张邮票立刻成为私通台湾、图谋翻天的铁证。批斗再次升级,所有的衣服,用具、书籍全部没收。
最危险的是8月末的一个早晨,茅于轼和他的父亲被叫去扫街,一边扫,一边有红卫兵用铜头的皮带抽打他们,每抽一鞭,身上就多一个小洞,鲜血直流,茅于轼意识到自己可能会像东安市场的小业主一样被打死,装在板车上拉走。命不该绝,突然来了位骑自行车的女同志,车上插着“要文斗,不要武斗”,落款“西城联动”,红卫兵一哄而散。
之后不久,茅于轼又以“首都危险分子”的身份被赶往山西大同,家里只剩下父母、妻子和两个孩子,家务全靠赵燕玲一人。可是赵燕玲被剃了光头,她怎么出门?连买菜都成了问题,实在没有办法,赵燕玲便到弟妹家弄来一些剪下的头发,做了一副假发。“做假发多难,但是她居然自己做了一副。”一想到这儿,茅于轼嘘唏不已。人到艰难的时候潜力是无穷的。
在茅于轼看来,赵燕玲的美貌远不是她的全部。“她是我们全家的感情中心,不论茅家、陈家(茅于轼母亲家)的人,她都记得一清二楚。她代表我们联系各方面的亲戚。她为大家出主意,找对象、结婚、谋职、搬家、小孩儿看病,都来找她商量。她在大家心目中的地位远远超过我的地位。20世纪70年代,国外的亲戚回国相聚,赵燕玲给他们的印象最深,成了茅家的招牌人物。”
"虽然她没有念大学,是中专毕业,但是人都说她是大家闺秀,说她气质非凡。她从天真无邪的小姑娘,到一家之主的贤妻良母,又到你儿绕膝的古稀之年,一贯保持着秀丽端正,雍客华贵的风度."茅干轼说,太太不但懂得人的心理,善于表达,善于沟通,而且非常能干,结婚前她就为全家人织毛衣,后来为全家做各式各样的衣服,从衬衫,衬裤到中山装。她从百货大楼买布料,做成大人小孩的漂亮衣服。
“文革”后,赵燕玲主持家务更显身手,全家伙食有了极大的提高。
茅于轼家里至今没有保姆,他生活的一大乐趣就是享受大太条手做的美味佳肴,“她最拿手的是八宝饭,每年聚会,所有亲戚都爱吃”,茅于轼的外出应酬多,但他都尽量回家吃。
“回想起来,我这一生吃了不少苦,但我选对了人。当时他家也不富裕.我爱的是人,不是财产。他为人正派,有同情心,总像个大哥哥一样体贴我。”赵燕玲感慨,“好多人有钱有地位,吃着山珍海味,未必幸福,一个温馨的家庭,就是吃稀饭咸菜也一样香。”
“她家不缺吃不缺穿,物质引诱对她不起作用,能够抵御俊色和权势。以前她没上别人的当,婚后也没抛弃这个家。就算是被人踩在脚底下一无所有的时候,她也没有一丝一毫要离开的意思,而是尽力维持家庭,对付困难。”只要在北京,茅于轼每天都会和太太手挽着手去家附近的公园散步,过马路时,茅于轼的听力不好,赵燕玲就是茅于轼的耳朵,赵燕玲的视力不好,茅于轼就是赵燕玲的眼睛。
“她总希望我归顺权威过个好日子,可我有我的原则。我曾经设想过,如果我被抓去坐牢,她会怎么办。她不可能发出和我同样的声音,呼吁外界的支持。但是她会很务实地设法营救。”北京的冬天,风有些大,茅于轼走在已经结冰的湖边,不时要用手套压实鸭舌帽的护耳。
1973年4月28日,北京,茅于轼全家福。赵燕玲说,找对象要门当户对,儿女的对象都是知识分子,“知识界的富也富不了,穷也穷不了"。(图/何雄飞)
赞赏二维码

发表评论 (已有0 条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