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桥疑案
前面已经说过了枫香树的学名“纠纷”,现在是看看人们对“枫”这个汉语树名的各种说道的时候了。
“枫”是中国古代诗文中常见的字眼。唐代诗人杜牧的名句“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是众所周知的(我都有点不想提这两句诗,因为实在是太没有新意了)。我最喜欢的唐代诗人是杜甫,最喜欢的杜甫诗之一是组诗《秋兴》,而其中第一首的前两句就是“玉露凋伤枫树林,巫山巫峡气萧森”。当然,还有另一位唐代诗人张继那首同样众所周知的《枫桥夜泊》,也提到了枫树: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近来看刘华杰著《天涯芳草》一书,看到里面对这首诗的讲解,不由吃了一惊。“寒山寺”不是寒冷的山上的寺,而是以一位著名僧人“寒山”命名的寺,这个我倒是早就知道;但是,“江枫”居然也不是“江边的枫树”的意思,而是两座叫做“江桥”和“枫桥”的桥名合称!据刘老师1997年的实地调查,寒山寺周围没有山,也没有枫树,倒的确是有叫做江桥和枫桥的两座石拱桥,相距不到百米,就在寒山寺附近。
不过,也有人怀疑,也许张继的本意就是在写“江边的枫树”。散文家周作人还曾经援引前人的考证,认为张继是误把乌桕树当成枫树。它们的共同特点,不过是叶子到深秋都会变红、脱落罢了。
然而,枫树究竟是什么树?
也许这本来并不是个问题。至迟到西汉已经成书的中国第一部词典(注意不是字典)《尔雅》中已经收录了“枫”一词。
晋代学者郭璞在他的《尔雅注》里面说:“枫树似白杨,叶圆而歧,有脂而香,今之枫香是也。”这已经明确说枫树就是枫香树。清代学者吴其溶在《植物名实图考》中则说:“江南凡树叶有叉歧者,多呼为枫,不尽同类。”这又明确说枫树同时也是其他树叶分裂、有几个角的树种的统称一其中自然也包括和枫香没有亲缘关系的槭树。《现代汉语词典》第6版对“枫”字的第一个解释也是:“枫树,落叶乔木,叶子通常三裂,……秋季变成红色,……也叫枫香。”(第二个解释是“姓”。)压根不关槭树什么事。
然而,我国台湾学者李学勇在1985年和1997年却先后撰文指出,“枫”本来指的就是槭树,而不是枫香。他的理由之一,是枫香出产于南方,中原没有这种树,所以也就不可能为这种树专门造字,因此“枫”一定是另有所指。李先生还指出,“槭”这个字本来并不读qì,而是和“蹙”同音,原来指的是什么树已经无考。是日本人在18世纪末把这个名字和学名为Acer(台湾宏碁公司的外文名就是来自这个词)、英文为maple的这类树木挂起钩来,又由中国学界接受之后,“槭”这个字才转而有了今天的读音和用法的。他因此建议废弃“槭”一名,恢复“枫”的古名。
可能是受李先生推动,台湾植物学界现在便以“枫”作为槭树的正名,而大陆出版的Flora of China(英文版《中国植物志》)也把之前出版的中文版《中国植物志》中的“槭”几乎全改成了“枫”。
我个人觉得,李学勇先生的论据不太有说服力,还是吴其濬说得有道理,在老百姓的用语中,枫树不过是那些叶子分裂的、秋季叶色会变红的树木的统称罢了,至于“枫”本来是指什么树种并不重要。所以不管是枫香树还是槭树,都不妨叫做枫树。甚至连乌桕,也不妨叫做枫树。这样一来,张继那首诗中的“江枫”完全可以用来指代乌桕树,没有问题!当然,如果要精确地指称某一类树种,那就应该直接说“枫香树”或“槭树”,而不能笼统地说“枫树”。把“枫树”强行规定为具体某一类树种的别名或正名,看来是不太合适的。
这就是我对“枫”的名实问题的看法,算是一家之言吧。有人说,很多“科学未解之谜”之所以“未解”,并不是科学家们完全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其实很多人都有自己的坚定看法,只是几种观点并存,大家没有统一的认识罢了。“枫”的问题也是这样,人人可以有自己的想法,但大家的意见合起来,便显得这个问题仍然“未解”。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我自己曾经对这个问题感兴趣,曾经深入思考过,最后形成了自己的结论。让我享受了独属于我的思想乐趣,这就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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