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瓣

奶奶

来源:原创/搜集 发布:内玉 13

奶奶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程桂英。从我记事起,她就是个拄着拐棍儿的小老太太,受“裹足”禁锢,有一双极小的定制小脚。老太太身材微胖,但精神又精干。奶奶是个美人,即使脸上被生活堆砌了不少老年斑,被岁月拉扯的皮肤松垮露出不少皱褶,也挡不住让人一看便发现她的脸庞是秀美的。

我常常梦到她。老人家挽着一如既往的发髻,银发斑斑,梳理得整整齐齐,有时候还会用篦子蘸水拢一拢,显得更整齐利落。她有好看灵动的眼睛,坚毅温暖的眼神,慈祥和蔼的面容。笑起来更是好看的,眼睛也跟着弯起来。

奶奶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我有两个伯伯一个姑姑。我们兄弟姐妹共11个,奶奶有三个孙女,我居中。奶奶给哪个孩子都操心,操不完儿子们和姑娘的心,也操不完孙娃外甥的心。但是她不唠叨,不骂人,言语不多,却总能说出深刻的话打动我们一帮猴孩子。奶奶说话很有文化,做事也很讲究、有魄力。她是一棵大树,我们在树下避风乘凉,围着她逗闹。小时候,我们哪个没依赖过奶奶呢!我们有时候会因为奶奶是谁的而争吵,也因为奶奶跟我们中间谁更好而嫉妒,吵起来就没完没了的炫耀奶奶如何对自己好,最后把奶奶的小秘密都透漏了。

旧院子是窑家时,奶奶占两间东屋,最东边的小屋较窄,常年上锁。里面堆满各种杂物,印象中好像都是厚灰色的,不知道是什么物件。每次我受委屈跑到奶奶家,她都会打开那把锁,同时对跟在她背后的我说:“青儿,背转过去,你给奶奶站在门口看住,奶给进去取点儿东西。”接着带着锁和钥匙进去,把门关上。很快出来,奶奶都会迅速塞给我几块糖,或饼干,或一小块儿方便面,然后用她的手快速有力地包住我的小手,低声对我说:“赶紧攥紧,别让他们弟兄们看到。可谁也不敢告诉给!”

那时候人们普遍很穷,奶奶不多的好吃的都是她用疾病“换来”悄悄藏给我们的。

我们都出卖过奶奶,不过从来不当着奶奶的面儿。

我小时候特别捣蛋,犯了错为躲避母亲责打,常常跑到奶奶家躲着。她从来不说破,不会问我是不是又闯祸了是不是又挨打了之类。只要我喊奶奶,她就颠着小脚很快迎出来,一手拄着拐杖,一手闪着招呼我,脸上洋溢着那好看的笑,她说:“青儿来了!快跟奶进屋来!”说着用那只招呼我的手牵起我的手,拉我进里屋。拐杖在地上戳的“DuangDuang”响,很有力,也很急切,总之是爱心满满。

进里屋坐下,她就开始拾掇柴碳烧火做饭。我说听我妈说奶奶做的水晶饺子一绝,奶奶立即到堂屋取面粉,从上锁的立柜里取几颗鸡蛋,顺便总给我变出各种好吃的零嘴。到院子的菜畦里割些韭菜,有条不紊,速度不慢。奶奶做任何事都手脚麻利。我吃完好吃的,她已经烧了火坐上锅盛了水,和了面、调了馅儿、开始擀饺皮儿。我也帮奶奶擀,但速度差她太远,只当玩玩。奶奶边做这些活儿,还边跟我聊天,还不时提醒我赶紧吃好吃的,饭很快就会熟了。小老人一双小脚立在地上,拐杖都不用。一笼屉二十来个中号水晶饺子紧紧挨着,出锅后晶莹剔透,透着翡翠色和琥珀色,蘸着她自己酿的老陈醋,唇齿瞬间挂了香气,美味滑到垂涎的肚子里。她说:“奶奶肚子不舒服,只能吃五个,剩下的青儿都得给吃掉。”我让奶奶多吃几个,她却一个劲儿往我碗里夹。

最后一次吃奶奶做的饭——炝锅面疙瘩。我吃了三大碗。那时候兄弟们已经不怎么去奶奶家蹭好东西了,也包括我在内。大家都嫌她越来越老,做的饭不干净。我心里窃喜,奶奶是我一个人的了。说实话,那顿饭真的特别香,而且我发现奶奶做事还是一本正经有板有眼的,丝毫不含糊。

在奶奶家吃饭,我的碗总像一座小山包,永远是满满的,洒不出来也再盛不下,碗里全部是奶奶的味道和情感。

有时候,我吃着吃着就和了眼泪。奶奶对我很好,那么温暖,那么宽容。

奶奶抽烟,从我记事起就抽。我好奇不解,她说:“奶奶心上难活的,吃一根烟,还稍微好受些。”她生病了咳嗽,也抽烟。谁劝她她都会说:“我抽两口就不咳嗽了。”奶奶抽烟是为治病,治心病。她是真的苦,她有多苦,无法计算。父辈都很孝顺,奶奶的烟从来不断,但大部分烟是她自己买的。奶奶不愿意拖累他们,不想让大家挂牵,她时时刻刻都表现得富有,硬朗,其实她好像总扛着秘密,也总和病魔对抗,每次敌人下战书,她都说凶多吉少的话,每次应战,她都能征战胜利。老太太前些天还看着状态较差,很快又神采奕奕。奶奶总给我们制造惊喜。

奶奶腿脚很好,走路神移,她的拐杖也总让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着以此文,我才明白,大概拐杖是奶奶的一个倚靠。

奶奶没了。我才从父亲口中知道一些更老的事。奶奶坐过八抬大轿,带过凤冠。好日子没享多久,曾经威武的家族一夜之间遭了土匪,钱财被洗劫一空,爷爷只好赶大车走西口重整家业。赶牲口车的爷爷积劳成疾,很早很早就辞世了。奶奶便孤寡了四十多年。她一定是多少个日日夜夜把泪水流回肚子,把牙也咬碎一并吞了下去,她怕孩子们交代不了。同时,她心里一定是深爱着爷爷。奶奶生命的最后一两年,精神时常紊乱,总说胡话,但胡话里总有她编撰的爷爷的未来故事。

记得我很小很小时候,不懂什么是“没了”“离世”“死”,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问父亲,问姑姑伯伯,仍百思不得其解,就专门瞅机会去问奶奶。奶奶盘腿坐在炕沿边上,双手摞着拄住拐仗,神情像是在遐想什么。我摇她的拐杖,拍她大腿,拉她胳膊,她才回过神,用三句话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你爷爷去口外沙漠地里了,路程太远回不来,他在那里等我哩。”到此,我终于确信我有爷爷。我还高兴得拍手鼓舞,怂恿奶奶去找爷爷。

那时候的我,得知这个“好消息”,迫不及待地往家跑,回家极力跟父亲辩驳我爷爷的故事。父亲尴尬的笑着对我说:“你奶奶说的没错。你奶奶她不想过苦日子了,想去找你爷爷。哪能由她去?倒由她呀!”

这往后的很多年,也真的没由了她。奶奶还是老样子,小脚生风,说话清晰,利落干练。她用一生为家守候,付出,她用各种苦为我们换来了很多幸福的日子。

现在奶奶应该跟爷爷在一起,她不会再苦了。

我有多久多久没有去看看老人。一年半载?奶奶住院半个多月,开始我一无所知,后来感觉必须得去,前一天晚上下班想着去看她,推到了第二天。我正上着班,接到父亲的电话,奶奶没了。

我恨自己为什么不请假去看看她?为什么不能在周末带孩子去陪她?为什么在买车前许诺带她出去走走,买了车后只送她去过一次教堂!我就是个“吃谷贼”。

成家后去看望她,她还给我好吃的,还背着大伙儿,我不要,她就不高兴。奶奶稀罕我,也稀罕老公和儿子,总是变戏法地变出好多新奇的好吃的,给儿子口袋里塞得满满的。就像曾经对我那样。她非要留我们吃饭,老公觉得奶奶年纪那么大,执意催我走。奶奶当时难过极了。她只是想多让我们待一会儿。

成家以前我总腻着奶奶,成家以后我忽略老人家甚至把她给忘掉了。人总在失去什么以前制造出不少的遗憾,等到失去以后悲恸纪念。

想念着奶奶,她又多次出现在我脑海.10年我结婚的时候奶奶还健硕硬朗,打里照外照顾同桌客人;13年儿子第三次见太姥姥,太姥姥更喜欢他,一老一小叨叨着聊天,谁也听不懂谁的话;14年她唯一一次坐我的车;16年她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在家还是出去,谁也说不清;后来,后来……我好像越来越少见她;18年,多荒谬。我竟然大言不惭说自己忙,一次都没看她。只是偶尔打电话听听父亲说奶奶的近况:老人家耳朵越来越背;经常吃药;又瘦了;不怎么出屋子走动,不过还是那么管事,某天又用拐杖指着房客骂了人家,还牵扯到了爷爷,还是拄着拐杖追到二楼骂的……

每次父亲都是笑着似调侃的说给我,我也总是让她的举止逗得哈哈大笑,听罢,我又宏伟地计划着去看她,也跟父亲表了态,结果又是泥牛入海无消息,春风不度玉门关。兄弟姐妹里,她给我的真不少,恐怕最数我对她关心的少。

奶奶没了,享年85岁。再见她就只剩下二伯家堂屋棺材上那张黑白照,好看的奶奶没了,温暖的奶奶没了,爱我的奶奶没了。

哭有什么用!虔诚地随丧葬队送行又有什么用!比起生前的不孝和疏忽,我看上去那么虚伪。每次梦里见到奶奶,她总是那和蔼一笑,梦醒时分,我只能想着她的样子,泪流不止。

封棺前,我见了奶奶最后一眼,极度消瘦好看的容颜不减,平静安详的永远睡着了……

她把最后的福报赐给我,便与我阴阳两隔了。

最是她的爱护,让我永远难忘,最是未见未偿,让我抱憾一生,也最是她那一笑,温暖我一生。

愿往生捎去我一捧思念和祝福

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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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梁艳青,笔名梁梁,八零后人民教师。纵情山水阅景入怀,安然静好阅天下文章,婉约文笔记录心情,一只快乐精灵享受生活。多个作品在《神州》、《朔风》等各种期刊和网络平台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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